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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庆:关于绘本热的一些冷思考
日期: 2018-09-06 来源: 戈友公益援助基金会

今日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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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庆

自由教师,长期关注教育人文,在诗歌教育、教师培养等方面有所研究。

注:脚里学院第七期山乡教师成长计划将于11月在上海举行,主题为“行走与写作”。王小庆老师作为本期的特邀导师,将会在11月6日下午与44位乡村一线教师一起谈论“教师主动边缘化”的话题。

        王老师一个月前在网络发布了自己对于绘本热的一些观点,透过文字,看到了直率真诚的王老师。文章一出,在教育圈里激起了热烈的讨论,在本文的最后,有部分阅读推广人和绘本教学实践者的观点整理推送链接。各界观点的碰撞,多角度的解读,对于理性思考绘本教学来说也非常有价值。

1、我小时候读的那些有图画的书,他们告诉我不是绘本,是“连环画”,没有太多的艺术性。后来,冠以“绘本”(picture books)的东东出现了,可是我后知后觉,等到想要赶时髦时,发现儿子已经小学快毕业了。那时候的我鼠目寸光加刚愎自用,以为绘本只适合低段孩子学习,便没有给儿子补课阅读。于是,没有读过连环画、没有读过绘本的他,懵懵懂懂地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升到了初中,升到了高中,升到了大学。

        再后来,有关绘本的阅读、教学、研究如火如荼,俨然不接触绘本,人生便是不完整的。于是,我慌了。

        要命的是,我到源创做的第一本书,竟然就是有关绘本的!是闫学老师的《绘本课程这样做》。本来这本书不是我负责的,可是法源兄的意思是说,我跟闫学关系好,对小学教学尤其是绘本教学比较熟悉,做这本书应该得心应手。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糊涂还是故意刺激我。总之,我就硬着头皮审读闫学的大作了,啊不,应该是学习。

        老实说,闫学学校那大名鼎鼎的“爱丽丝绘本馆”,我是去过几次的。可是,除了对其中的装修设计能说上几句好话,对摆在书架上的各类绘本,基本上是莫名其妙——当然,我曾诚恳而不合时宜地给闫学指出过,其中有一个绘本“倒过来放了”。

        阅读闫学的《绘本课程这样做》,果然扫了我不少的盲。虽然我对“课程”还算是有所了解,也非常赞同她在书中所设立的“绘本阅读九大课程板块”,但由于对绘本原著的阅读几乎为零,就整本书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写作这本书的,不光是闫学,还有她学校里的“绘本阅读课程”团队成员。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高手,无论对绘本本身的理解,还是课堂演绎,还是对“绘本课程”的建构,都有独到的想法和做法。有趣的是,她们似乎公益心满满,在书中提供了大量的绘本拓展阅读书目,甚至在书后附录中提供了各个年级进行绘本阅读教学的阶梯书目。

        但是她们给我带来的最大收获,是我从此相信,绘本真的是一种艺术,一种独立于语文学科、独立于语言文字的艺术。绘本虽大多是在讲故事,但这种故事,按照台湾林文宝先生(阿宝老师)给大家扫盲时说的,既包含了“文字讲的故事”,也包含了“图画暗示的故事”,更包含了“图文结合后产生的故事”。因此,对绘本的认识,若停留在“语文教学的资源”,便显得对这种艺术有些不尊重,至少没有充分挖掘出其固有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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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课程这样做》,闫学 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然后就是绘本的教学。

       其实早在十来年前,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绘本的时候,我就听过一堂“绘本课”,执教的老师是南京芳草苑小学的刘颖。当时刘小姐只是简单地把绘本中的图画拍照,传到幻灯片上去,然后一页页地把故事讲下来。讲到差不多时,她让孩子们也轮番上台讲述(似乎中间还穿插了一些简单的问答)。

        当时我听了后,来了两个疑问:

(1)既然是讲故事,如果不用那些插图(当时我不知道,图乃是绘本的重要元素),是否反而更能促发孩子们的想象力以及对文字的敏感?

(2)既然幻灯片可以展示绘本中的内容,为什么还要鼓励孩子们去买昂贵的纸质绘本?

        这其中的第一个问题,后来在阿宝老师的讲座中也再一次被提了出来,只是他取的是另一个角度:

● 图画本身能否独立讲述这个故事?

● 如果没有文字部分的话,图画叙述是否完整?

        而之所以有第二个问题,是因为我当时对“书本”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以为只有触摸了纸张页面,方可称得上“阅读”。对绘本而言,既然它是“艺术”,那么,无论其色彩、明暗、层次、空间、文字排列等等,都是极其考究的,匆促地拍照后做进课件,仿佛一首CD音乐被做成了MP3,即使肉耳肉眼分辨不清,但长此以往,必将损贬孩子们的审美能力。——这个观点,我至今保留着,并且发现有不少专家也在默默地支持着我~~

        阿宝老师对绘本进课堂仿佛是持反对意见的,他认为这样做会破坏语文课程的固有结构及规划,因此建议绘本只作“课外读物”;另外,李玉贵老师也对师生在课堂内翻来覆去对绘本进行解读和挖掘表示了担忧,认为这无异于加重孩子的负担。不过,将绘本带入课堂,或者以课堂教学的形式阅读绘本,在大陆,似乎已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恐怕不是老师该不该教学绘本,而是绘本到底该怎么教?

        我不懂绘本,但教学好像还能说上几句。这些年中,听了一些绘本的课,加之被朋友们灌输了一些绘本的知识,忽然觉得也应该对绘本的教学指手画脚一番了。

        有趣的是,刘颖小姐的课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许多老师上绘本课时,并没有在形式上有太多的突破。前几日在上海参加某活动(Trust me, 我是奔着虚心学习的态度过去的),听到某些老师依然在课堂内声情并茂地“讲故事”,而孩子们依然在目瞪口呆地看屏幕,看老师。我忽然十分理解阿宝老师说的,我们没有必要将绘本带入课堂教学,因为这样的课堂,不仅仅在浪费孩子的时间,它甚至也在消磨、泯灭孩子对于阅读的兴趣。

         话又说回来,如果语文老师的讲述能像电台主持那般动听,至少还能给孩子带来听觉上的享受。可惜不幸的很,不少小学老师教书久了,似乎都不会正常说话了,只会一味地用一种小学腔“朗诵”,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把绘本故事(包括其他的很多故事)给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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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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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贵老师

3、我后来把这种负效果的课堂描述为“挂羊头吃人肉”(本来叫“挂羊头要你的肉”,后来我的老乡、慈溪的林燕小姐给我精炼成这个说法,她太有才了)。“挂羊头吃人肉”的做法,虽然不限于绘本课堂,但对许多孩子来说,由于绘本是他阅读的第一站,所以其危害性也尤其大。事实上,仅就这次活动,由于授课老师们“各怀鬼胎”,课堂分别呈现出各自的目的和效果,譬如——(1)挂羊头卖狗肉——信不信由你,狗肉还真的不错

        比较典型的是何捷兄的课。何捷兄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但现场听他的课却是第一次。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素质,那就是:后现代的语言风格以及解构能力。这种说法也许过于概念化。简单地说,他的说话幽默冷峻,他对文本以及现象有一种天生的深入解剖的能力。

        他这次上课的课题为《读绘本故事,漫溯心灵转角》,非常诗情画意的一个题目,而且其中引用的绘本,也足够的心灵鸡汤,似乎是日本的某个关于人生思考的绘本(《第一次提问》)。但是何捷兄的课堂可一点也不鸡汤,他以他特有的幽默和深刻,解读了这个绘本中的每一个问题,也鼓励学生提出更多的问题。

        课后,何捷兄问我怎么看这堂课,我大致罗列了几个问题供他思考:

第一,  过于诗情画意的绘本(事实上,《第一次提问》算得上是经典绘本吗?甚至算得上是绘本吗?)如何与貌似“无厘头”的语言达成一致?(我的建议是:解构,解构,再解构!)

第二,  如果没有这个绘本,甚至没有这堂课,学生能否提出这些人生问题?如果能,这堂课该如何引领他们走向深入?(要么提出更宽阔、深刻的问题,要么对这些问题有新的见解。)

         然后,等他走了之后,我忽然又想到,他的课,其实与绘本没半点鸟关系——虽然学生照样很喜欢这样的课,以及这样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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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挂羊头,送羊肉——注意是送,虽然送的不多

        罗一宸兄是来自香港的一位“儿童教育工作者”。其实他做过许多事情:记者、编辑、画家、作家,当然还有称职而优秀的爸爸。他不是一位职业教师,但他仍然用课堂的形式给孩子们讲了一个绘本,这个绘本的题目是《我的老师是怪兽》。

       我粗粗地翻看了下这个绘本,发现其中讲述的,其实是一种“交往能力”的培养技巧,当然,还有师生状态的真实描写。凭着直觉,我发现这个绘本不仅要讲给低段孩子听,也要讲给高段孩子听,甚至还可以与家长、老师们一起交流。我给旁边的曹爱卫说:你开三堂课吧,然后交由我来综合评点这个绘本课所蕴含的社会意义。

         然而罗一宸兄并不想这么复杂。他面对的虽然是五年级的孩子,但他用近乎一二年级的标准和要求进行授课,并且动用了许多夸张的body languages来取悦孩子们。这使得这堂课一直漂浮在故事情节的表面,而没有深入细致的拓展分析。我是老师,底下坐着的,也大多是老师,大家都替罗兄着急,认为他低估了五年级孩子的智商,也浪费了这个美妙的绘本。

        然而回头一想,罗兄在课堂内要传递的,其实未必就是绘本故事本身,他希望通过这堂课给孩子们带来一种新颖、亲密的师生关系。这种关系虽然被专家、老师呼吁很久了,但是真正实现的,能有几人?

         我们再回到这一绘本的本源:《我的老师是怪兽》不就是希望师生关系是一种平等、民主、对话的那种吗?

        所以说,罗一宸兄的课,虽然看起来肤浅,却给了孩子们真正的东西(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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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教育工作者罗一宸

        与罗一宸兄一样不做老师却喜欢用课堂形式讲授绘本故事的,还有来自上海的“故事妈妈”黄欣雯女士。黄女士一看就像一位“妈妈”,言谈举止充满了温柔与雅致。她是做阅读推广的,旗下的妈妈志愿者光在上海就有一千多人。不知怎么的,我对那些做阅读推广的人特别敬佩,觉得正是因为这些活雷锋,孩子们的阅读才能够得以普及,学校的阅读教学才能够得以有效补充。与“三叶草”等其他阅读机构不同,黄妈妈的阅读推广活动主要是通过“阅读进校园”的形式来进行的,简单地说,就是故事妈妈们说服校长,在学校的课表上专门安排时间让她们进教室给孩子们讲绘本。这种做法虽然简单有效,但我也暗暗担心是否过于粗暴,是否在形式和内容上作茧自缚,约束了阅读的真正推广。

        现在,黄妈妈亲自通过课堂演绎了她的“故事妈妈”们所做的工作。她用她那温柔、舒缓的语调,给四年级的孩子讲述了《一只有教养的狼》。中间当然也有提问,有思考,虽然这些问题和思考很简单,很随意。我看旁边的几位老师,听着听着就开始瞌睡了,心想台上的学生真厉害,竟然没有被催眠,竟然还能配合黄妈妈继续把课上下去。

        《一只有教养的狼》,无论是故事的内容,还是图画的欣赏,都适合于幼儿园的孩子。给四年级的学生上这一绘本,多少有点挑衅他们的智商的味道。不过,如果黄妈妈能另辟蹊径,发掘故事的另类价值,或者发挥阅读推广机构的优势,从形式上给予孩子们冲击,也许还能让这一课堂体现出独特的价值。然而她没有,她仍然采用了传统的讲述办法,虽然不至于像“挂羊头吃人肉”那么凶残,但她送出去的羊肉,似乎是发酸的、过期的。

(3)挂羊头,卖猪肉——猪肉虽好,也不要贪吃哦

       曹爱卫女士是我的好友,她近年来专门研究绘本以及绘本的教学,应该说积累了不少心得,她的教学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同。

        当然,爱卫首先是一位老师,所以她会更多地从教学的层面看待绘本。比如说,一堂绘本课中,教师到底要实现怎样的“教学目标”?教师在课堂中需要用什么样的教学技巧?教师所做的一切是否真正地基于对学生的考量?等等。

        于是,她吸取了绘本教学前辈们的教训,从教学的角度认真设计一堂课,认真上好一堂课。这次她带孩子们阅读的绘本题目是《礼物》。——惭愧的很,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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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友曹爱卫老师

        响马夫妇创作的《礼物》,从故事情节来看,也是比较简单的,简单到适合于幼儿园的孩子阅读。大意是小鸟、小猴、小猫等收到了礼物,打开包装后却发现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东东,但他们转眼一想,发现这个礼物只要用在恰当的地方,仍能发挥其意想不到的作用。显然,这个绘本故事的核心在于“意外”。可惜许多老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设计课堂时不免隔靴搔痒:

● 能发现礼物的包装和动物之间的联系,并根据这种联系预测故事情节。

● 理解疑问句和感叹句的使用情境,能在朗读中表现出恰当的语气。

● 了解赠送礼物和接受礼物的相关礼仪。

        这是某幼儿园老师对这个绘本的教学设计,这是将这个绘本当作“教材”的节奏啊!

爱卫是一名语文老师,她声称一定要从语文老师的特质出发,去看待、去玩挖掘这个绘本。所以她的课堂,更多地是从培养孩子们的“言说能力“上进行设计,简单地说,是每到一个环节,都要孩子们根据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去叙述画面,叙述情节。为此,她还动用了讨论、展示、小结等课堂技巧,努力使这节课有形有料。

         然而她的问题也正在于对自己身份的清醒认知。课后我给她的评价是“教师职业病发作”,设计感过于明显,从而忽略了学生阅读故事、欣赏故事乃至评价故事的固有节奏;另外,作为语文老师,她过于注重“语言的表达”,而忽略了这种表达的可能源头——图片信息,没有让孩子们从图片的细节中发现“意外”产生的必然原因。

        我在和爱卫大谈特谈绘本课堂时,临平的姜晓燕老师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晓燕我是第一次见面,也才知道她已经在绘本教学上钻研过好几年了。刚刚结束的长三角教师读书征文比赛中,她也获得了一等奖,可见实力着实不俗。她也是老师,听了我的胡说八道后,据说连夜将教学设计改了,彻底地改了。

         为什么要改?她后来告诉我,是基于两种考虑:一是怕一堂课的信息输入量过少(大概她听到我老在叫嚣:“十分钟就可以读完的绘本,为什么要花一个钟头去上?”);二是怕走绘本教学的老路,讲个故事完事,没有留下更多的东西。

         显然,晓燕是一位负责任的语文老师,也是一位进步的语文老师。她在原先给孩子讲述《金胡子和红毛衣》绘本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绘本——《米莉的帽子变变变》,并试图从“想象力培养”的角度将这两个绘本串联起来。

         这个做法,与其他老师相比,多少算是个创举;而她课堂内最大的亮点,则是给了学生充分的阅读和思考的时间(虽然课内阅读与课外阅读其实是很不一样的概念)。

         然而作为“老师”,她的课堂的职业化特点也是非常显著的,譬如小学腔,譬如教学技巧的繁多,还有,正如景洪春女士所指出的,两个绘本之间似乎缺少逻辑可比性(这点我十分同情她,因为她连夜改变的设计,要寻找一个替代绘本的确不容易)。

        曹爱卫和姜晓燕的课,几乎代表了广大“优秀的语文老师”对于绘本的探索实践。他们本着“教学”的立场,努力挖掘绘本的价值,并以他们在教学上的能事,竭尽所能地给孩子们输送养分——虽然这个养分未必是孩子们最稀缺、最需要的。

4、上海的这次活动(哦,活动全名是“第二届海峡两岸和香港儿童绘本高端论坛暨教学观摩研讨活动),是我参加过的相对比较系统、全面而深入的有关绘本及其教学的活动(别笑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在这个活动中,我学习到了绘本研究和绘本教学中的许多好,也见识到了绘本运动中的许多恶,更领教到了比我更无畏的大无畏精神(我虽然仗着酒勇,在朋友面前惊世骇俗地说了不少无知的话,但事实上,会场上有些兄弟只比我更无知、更狂妄)。另外,我也深刻地认识到,无论是谁,在展示活动中都要尽量做自己擅长的、感兴趣的东西。因为就大多数老师而言,他们是来“取经”的,而不是真正来“研讨”的,所以那些不成熟的、匆促的课堂或观点,最好先在“录音棚”里训练多遍再拿出来展示。我这样说,是指我的兄弟祖庆和军晶的课。在我印象中,这两位兄弟似乎并不是绘本教学的高手,他们混迹在这次的专家队伍中,恐怕是主办方为了吸引人气尤其是女粉丝的人气吧?事实上,军晶的课(《铁丝网上的小花》)我在上学期听过,感觉用“群文阅读”去处理这样的绘本有点牵强,硬生生地放弃了绘本中的众多艺术细节,而追逐学生完全可以在课外自行搞定的“材料互文阅读”;或者说,一堂本来充满艺术的课,硬是被上成了思想启蒙课。可惜这次因故缺席最后半日活动,无缘再次听到军晶的这一堂课——不晓得他会不会有所调整?

         回头重新审视闫学的《绘本课程这样做》,我忽然无端地产生了惊恐。虽然闫学雷锋般地替广大语文老师做了绘本教学的“顶层设计”,但这种设计一旦落实到教学,上述课型恐怕会纷纷在学生面前粉墨登场。绘本,到底用以阅读推广呢,还是用以课程拓展,还是直接融入教学内容?老实说,我糊涂了。

还是一句话:

绘本,我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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